孝文帝在迁都之前一系列礼制上的改革举措,无不体现了追求华夷身份转变的诉求。太和十四年 ( 490) 八月重订五德运次,依据汉将秦视为闰统,故将十六国之秦、赵、燕等国亦视为闰统而排除在外,直接承晋为水德,此种做法正是为了迎合汉族士人对晋朝的认同心理。
在太和十五年 ( 491) 八月期间,孝文帝进行了一系列俭省祭祀的改革,其目的是剔除鲜卑早期原始祭祀方式,进一步向中原正统祭祀规范靠拢。太和十八年 ( 494) “诏罢西郊祭天”,西郊祭天的行为,实际上 是 拓 跋 民 族 的 原 始 祭 天 方 式 的 遗留,此诏意味着放弃蛮夷的祭祀方式,而正式采纳华夏祭祀系统。种种迹象表明,孝文帝华夷身份转换的行动已经进入深化时期。
以定鼎嵩洛为界限,孝文帝时期华夷意识的转变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。迁都之前缺乏华夷转换的坚实基础,迁都之后,在地域上已经占有优势,在身份转变上便多了一层自信。历来讨论孝文帝迁都问题,皆关注其汉化改革上的意义,实则在孝文帝汉化过程中,无不蕴含其对华夷身份的介怀,以及试图彻底摆脱夷族身份制约的心理障碍。孝文帝时期华夷身份的转变方式,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种手段:其一,向内宣示继承统序,在血统与正统之间寻求平衡点。此点延续了十六国时期诸王多从上古帝王中寻求例证的做法。
如汉刘渊曾云:”夫帝王岂有常哉,大禹生于西戎,文王生于东夷,顾 惟 德 所 授 耳。”慕 容 廆 亦 曰:”奈何以华夷之异,有怀介然。且大禹出于西羌,文王生于东夷,但问志略何如耳,岂以殊俗不可降心乎! “刘渊和慕容廆皆针对国家内部胡汉之间认同感差的问题而言,即通过上古帝王的身份差异,以此来消除隔阂。这在北魏后来修史的过程中也曾用到,如 《魏书·序记》里称拓跋族是黄帝之后裔,就是为通过血统的认证消除华夷之区别。在孝文帝迁都以后,华夷的地理区隔已然不存在,定鼎嵩洛成为北魏由夷变夏的最大自信。于是北魏堂而皇之地称 “居尊据极,允应明命者,莫不以中原为正统,神州为帝宅。”
孝文帝迁都后一个重要的举措即祭祀山川五岳,其目的是向内宣示华夏身份的正统性。在孝文帝本人所作几篇祭祀山川五岳的文稿中,可明显看出以华夏正统自居的文化意识,如其 《祭嵩山文》 曰: “朕承法统,诞邀休宏。开物成务,载铄盛龄。
迁宇柳方,阐绳廛城。则直之兴,百堵若星。”《祭河文》曰: “惟圣作则,惟禹克遵。浮楫飞帆,洞厥百川。朕承宝历,克 纂 乾 文。”此 外, 孝 文 帝 尚 有《祭恒岳文》、 《祭岱岳文》、 《祭济文》等多篇祭祀山川河流之文,内容上多表现出对自身华夏身份的认可和自信。太武帝时期曾利用一系列手段确定正统身份,如改元太平真君年号,试图利用谶纬祥瑞事件以树立正统,太平真君五年 ( 444 年) 乐安王范,建宁王崇,常山王素,恒农王奚斤等人联名上奏: “自古以来,祯祥之验,未有今日之焕炳也。
斯乃上灵降命,国家无穷之征也。……宜以石文之征,宣告四海,令方外儹窃,知天命有归。”借助外界手段,或自我虚构的祥瑞事件,对外宣示 “天命有归”,这其实正是对自身华夏身份不够自信的表现。而到了孝文帝时期,此类手段早已不屑或无须使用,因为迁都洛阳提供了在平成时代所难以企及的优越条件,孝文帝只需以华夏帝王身份祭祀天地山川即可。
其二,向外改变夷虏对象,实现身份的互换。具体方式是将敕勒、柔然视为虏,将南朝视为夷。此种手法早在献文帝时期即已采取。延兴二年 ( 472 年) 八月,献文帝在 《答百济国王余庆诏》中称: “卿在东隅,处五服之外,不远山海,归诚魏阙,欣嘉至意,用戢于怀。朕承万世之业,君临四海,统御群生。”将百济视为 “五服之外”,并定位为 “藩臣”,实与夷狄相等同。孝文帝时期,最能体现身份转换的则是针对北方的柔然以及南朝。高允在 《北伐颂》中称:”北虏旧隶,禀政在蕃,往因时□,逃命北辕。世袭 凶 轨, 背 忠 食 言, 招 亡 聚 盗, 丑 类 实繁。”将柔然视为 “北虏”,进行口诛笔伐。
《魏书·高闾传》载高闾上表孝文帝曰:”北狄悍愚,同于禽兽”、”今故宜于六镇之北筑长城,以御北虏”。北狄、北虏指的也是柔然( 蠕蠕) 。可再举数例为证, 《魏书·袁翻传》载袁翻上书曰: “然夷不乱华,殷鉴无远,覆车在于刘石,毁辙固不可寻。” 《魏书·扬播传附杨椿》载杨椿上书: “裔不谋夏,夷不乱华; 荒忽之人,羁 縻 而 已。” 张 彝 《上 历 帝 圜 表》 称:”海东杂种之渠,衡南异服之帅,沙西毡头之戎,漠北辫发之虏,重译纳贡,请吏称藩。”
拓跋族早期出于游牧民族,其习性与敕勒、柔然相似,风俗 多 以辫 发 为 主 ( 南 朝 亦因 此 称 其 为”索虏”) ,至迁都洛阳改为汉服后,反身将柔然视为 “漠北辫发之虏”。从诸臣子的奏表中可以看出,此时北魏贬称北方诸族,显然已完全以华夏自居。针对南朝政权,将其视为 “岛夷” 是北魏实现身份转换的重要手段。《魏书·礼志一》载,太和十四年 ( 490 年) 八月议定五德行次,中书监高闾上表曰: “刘裕、道成,事系蛮夷,非关中夏。伏惟圣朝,德配天地,道被四海,承乾统历,功侔百王。”
将刘裕、萧道成视为蛮夷。又太和十八年 ( 494 年) 孝文帝诏书称: “方一区宇,子育万姓,若苟如此,南人岂知朝德哉? 可诏荆、 郢、 东 荆 三 州, 敕 勒 蛮 民, 勿 有 侵暴。”将南朝荆、郢、东荆三州等同于敕勒蛮民。此外, 《魏书》之中,多称南朝诸国为 “岛夷”。除了在史书上大做文章,北魏更试图在洛阳建立华夏正统秩序,其策略是利用洛阳的地域优势。 《洛阳伽蓝记》 “四夷馆”记载: “永桥以南,圜丘以北,伊、洛之间,夹御道有四夷馆。道东有四馆。一名金陵,二名燕然,三名扶桑,四名崦嵫。道西有四里,一曰归正,二曰归德,三曰慕化,四曰慕义。
吴人投国者处金陵馆,三年已后,赐宅归正里。” “四里”的名称显然蕴含了对北魏政权正统的自我肯定,同时也意味着对东南西北各处政权正统性的否定,所谓”归正”即 “归于正统”之意。总之,通过多方努力,运用多种手段,以迁都和汉化为标志的华夏身份转换,在孝文帝时期基本完成。这使其对内的统治更具有正统的约束力,对外的交往具有更坚实的理论后盾,由此,孝文帝顺理成 章 将 政 治 正 统转换为文化正统。